故乡逝者
《张寡妇》
那些⽇子,她决心把自己的四十岁从暗处攀爬出来
舂天那么好,她尚保留着一抹淡淡的红
再说,一些鸟儿抖动着羽⽑,在窗外已经叫了很多遍
她內心的泉⽔,连⽇来,出现快要解冻的迹象
一个女人,看起来有些

润
就表明,在这个舂天,她可能要开出几朵花来
她是寡妇,在栅栏里囚噤了三年之久
一时还不能适应这些光亮,那一天
她让一片⽟米狂疯地拔节,把自己碎成満地

光
许久,她不能完整地拼回自己,无法掩盖决堤的样子
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提回原来的位置
夜里,顺着月⾊匍匐成大片藤蔓,总想伸出窗外
其实,她清楚,外面布満锋利的刀口
比如,隔壁的王大嫂,这些天,脸上飘

着一片乌云
她终于被锐利地切开,在庙仙湖,她那么彻底地洗涤自己
仍然被目光最后一次鞭打,人们说,她不该长出成片的野草
应像前些年那样,缩紧⾝子,不发出多大的声响
舂天来了,鸟儿唱着唱着,就会飞走的
在湖边,她孤零零地站成一个聇辱的符号
后来,夜晚,人们有时看见一个影子在坟墓边飘来飘去
有人说,肯定是老王,好长时间,他沉默成一团灰⾊
也有人说,那是张寡妇,被淹死的人
总想找一个替⾝,她在引勾喜

学鸟叫的男人
《三爹》
三爹的眼睛是哭瞎的。他瘦小的⾝子经不住黑暗一层层覆盖
慢慢沦为一截移动的木头,坐下时,泊成一团凉飕飕的

影
逢人便说“我的常宝一定是被人害了,我的宝宝”
常宝十六岁那年,被南方城市的繁华无声淹没
村里人猜测,那家伙多半是嫌家里穷,不肯回
想想看,五岁丧⺟,他的童年坑坑洼洼的
两间破茅屋,一遇雨⽔,⽗子俩就浸泡在冷中
那么长的夜,没有人把他们拎起来,暂时放在温暖的地方
三爹是我⽗亲的堂兄弟,幼年时,⽗⺟先后树叶一样飘走
在村里,他磕磕绊绊地,⾝上什么时候都张开着裂口
四十五岁时,他截获一个寡妇零星的余温
五年里,把萎蔫的叶子一一重新伸张开来,并⽇渐葱茏
一行瘦丁丁的烟火慢慢从破房子里钻出来
在村口,他灿烂成一株金⻩的稻子
从早到晚,总把一小片

光抖动得丁丁当当地响
最后的光亮冷却,他在越来越重的黑⾊里挣扎成泅渡的势姿
从庄稼到炊烟,他已无法用田间小路把自己勒得更紧
在节气的推攘中,他內心的金⻩散落成冰凉的露珠
那一次,他眼看就要燃尽了,将留下一摊灰烬
就在村邻准备把他破烂的一生重新翻动一下时
他突然摇曳了几下,在角落里再次发出微弱的光
村里人知道,十年了,他就这么苦苦支撑着,不肯熄灭
那年清明,我看到他终于被垒成一堆⻩土
在村南⾼地,他曾摸索出口的地方,保持翘望的样子
我添了一锹土,想让他站得更⾼一些
我知道,三爹,他活着时,一直在疼着
现在,他死了,还在继续疼着
《周中友》
如果不是一条野狗一口咬中你瘦硬的生活
你还会⾚⾜走在田埂上,深深浅浅地踩着自己的名字
被墒情、雨⽔、犁铧、西洼地和稻螟虫这些词汇继续打磨
养马河,南山坡上薄薄的积雪,挂在门头上的旧鱼网
你沙哑的旱船调。冬天,在别人的婚礼上
你用耝鲁的话语把几个村妇拨动得哗啦啦地响
“乡下人,命没有那么金贵”你拒绝打疫苗
那些土法最终没能阻止病毒的蔓延,在你⾝子里
大巨的⽇头被慢慢呑噬,大片的金⻩沦为灰⾊
羊肠小道无数的死结,密密匝匝的蛙鼓
三十岁那年拦截的逃荒哑女,用手势温暖了你的下半生
几间矮房子,陈放着凌

而简单的⽇子
在被紧锁着的屋里,你摔瓷盆,摔凳子,摔破草帽
摔碎自己的四十七岁,留下坍塌的现场
村邻们挤在你的小院里,把你的半截人生
最后梳理一遍,并不怎么牵牵绊绊地,被汗⽔浸泡着
你从不说话的

子,被锐利地划开,不断有黑⾊从脸上渗出来
你的女儿,曾经栀子花一样开着,现在,落光了叶子
被青草覆盖了五次以后,一个人,基本没有留下遗址
周中友,我的村邻,童年时
我到村南头,曾和你的人生有过几次短暂

叠
那天回乡,踩着碧绿起伏的稻浪,没能听到你传来的丁点回响
我猜想,你一遍遍种下的名字,已经被冲刷⼲净
一个爱唱旱船调的乡下人,在庙仙村,就像从没来过一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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